“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哪里啊?”
“梦里啊,哈哈哈。”
“你的梦在哪里啊?是不是我家的桃子树?”
“是啊,是啊!来,喝!”说完我端起杯中的绍兴黄酒,和王景一饮而尽。火锅升腾的热气漂白了我的眼镜,我摘下来,边擦边问:“王景啊,你多久没回去了?”
“部队里有规定,一年一共就那么多天假,我可机灵了,把能攒的假攒到一起去,回去照顾我爷爷。”
“你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在轮椅上,还行,还认识我的。”说完,王景笑了笑,自己喝了一杯,至于酸甜苦辣,都已咽入腹中。
草长莺飞二月天,一年里最惬意的时候,就是脱去重重的棉袄,用力地在微风正好的泥路上奔跑,累了就咕咚咕咚喝一大碗水,然后一泡尿滋醒邻居家的菜苗,等着晚上听隔壁一会一句小兔崽子,仿佛童年没有不快乐的时候。
“要不要跟我走啊?”
“去哪啊?”
“去城里啊,坐我爷爷的三蹦子。”
“我要去跟我奶奶说…”
“说你个头啊!”王景拉着我跑就像牛羊下山坡,刹也刹不住。我坐在王爷爷的破旧三蹦子上,看着渐行渐远的村庄和那棵桃树,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小车一路左摇右摆,跌跌撞撞,好在到达了县城,它还没有散架,不过也该累得不轻。
城里的春天总结起来就是:人多,车多,房子多。我们爷孙三人一路走一路逛,倒也不错。路过一个卖陀螺的小摊时,只听得辫子啪啪作响,小陀螺就像小精灵一样,给城市带来一丝属于春天的灵动与生气。
“爷爷,我想买这个,我要玩。”
“好!买!”王爷爷付了两个陀螺的钱。
小贩给我们一人拿了一个陀螺,我的是蓝色的,天空的蓝。王景的是红色的,像我的脸蛋一样红扑扑。后来,我们早就没心思再逛了,王爷爷也很懂我们,一路把我们送了回去。我们就这样玩到了天黑。再后来,我顺便在王景家吃了晚饭。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上是心爱的小陀螺,脸上是晚间清爽的风,远处的夕阳留给天空最后一个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春天里最幸福的人。
“其实我回去挺少的。”
“怎么啦,城里的桃子,比我家的甜吗?”
“哈哈哈,那倒没有,只是太忙啦!”
“忙,忙你个头!来!喝了!”
“诶,你说绍兴在哪里啊?”王景没有回答我,他只低着头嘟囔了两句:“我爷爷,这酒。”
一转眼,知了从天而降,一声声地叫出了浓浓夏日。从田里摘一个西瓜,再打一桶井水泡起来,过了中午,捞起来,切开,咬上一口,西瓜甘甜的汁水在井水的降温下,变得更懂人的味蕾,这一口,仿佛冲去了整个夏日的炎热,沁人心脾。
“走啊走啊,去摸河蚌。”
“就我们俩吗?”
“还有我爷爷。”
下午三四点中的太阳不再那么傲娇,我们爷孙三人赤脚踩在淤泥里,水上放一个大脚盆,就在这个略有温度的水中,摸一盆河蚌,攒一盆的欢声笑语。上了岸,看见桃树上的果子,又大又圆,整个夏天的甜味似乎都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王爷爷顺手摘了两个,笑了笑,把更大的一个给了我:“河蚌泡两天,来我家吃,这个配黄酒,最好了。”
夕阳把天边烫了一个洞,原来,没有风的傍晚,也可以很凉快。
“后来,你就去城里上学了。”
“是啊。好久没有吃到你家的桃子了。”
“你知道吗,我爷爷经常提到你。”
“我知道,桃树又结果了吧。”
生活就像穿针引线,快乐的日子就是一穿便过,一拉到底,太快了。难熬的日子,就是一直在找那个对的洞。我拿起那枚蓝色的陀螺,悄悄地塞进行李里。
“你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
“这是我爷爷给你的桃子。”王景跑开了,风吹着树枝呜呜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哭呢。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就好像我们三个人昨天才来过一样,奈何时间过得太快,枫叶已经铺满了整个街道,盖住了我们走过的痕迹。但是我心里明白,一起来过不需要任何足迹的证明,只要时间记得。
我开始对城里的生活充满好奇,能玩轮滑的广场,有空调的图书馆。我开始有了新朋友,我们有了新玩具,这也让我对陀螺,河蚌的事难以启齿。我开始慢慢地很少回老家,因为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或许人就是这样,会变。
“那时候没手机,想联系你,又联系不上你。”
我只“嗯”了一声。
“我让我爷爷带我去找你,他摇摇头,只让我等你回来。”
“该死,这火真大,水汽都跑到我眼睛里了。”
升学的压力越来越大,留给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冬天的雪很美,而我只能隔着窗户欣赏,这场白雪再也见不到,那颗桃树底下,两个打雪仗的少年。
升学考试已经定格了那年夏天的味道,母亲从外面买了些桃子回来,洗了给我,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甜的不正宗。
“妈,考完试,带我回老家玩两天吧。”
“行,但是不过夜,我给你报了补习班,时间是很…”
我只要听到第一个字就行了。
“那次我回去,我去找你,你不在家。”
“哪一次啊?我只记得等你回来玩,等了很久。”
“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我那次回去偷了你家好多桃子。”
“难怪我爷爷和我一回家,就笑个不停,我问他笑啥,他也不说,晚上还多喝了一杯。来,我们也多喝一杯。”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望着田边两个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踏实了不少。村口那颗桃树枝繁叶茂,那年夏天,很甜。
终于又回到了车水马龙的城市,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紧张起来。我有着升不完的学,学不完的习,紧接着好不容易挨到了毕业,又忙着跑这跑那面试,最后还是拗不过父母,去看了一份亲戚介绍的工作,原因是离家近。
这个城市带给我的,一直是忙碌的。这不,电话又响了…
“那天,其实我…”
“别说了,我能理解你,没事儿。”
那天,我接到了王景的电话。
“我爷爷出车祸了,已经送进急诊室了,我家里人都来了,但我还是好怕,你能来吗?”
“我,我正准备去面试,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我手里拿着签好字的劳动合同,在雨中发抖。旁边刚好是一个水果摊,老板正忙着收摊,他手里搬的那筐桃子,黯淡无光。
“多亏我爷爷命大,但是以后都得靠轮椅了,也说不了话了。”
“是啊,老天有眼。”
“下次你去看望他,不用背着我。”
“好。”
一连好几个月,阴雨绵绵。王景在学生开学之际,离开了呆了十几年的故乡,去城里当了一名光荣的消防兵。我坐车回老家,去探望王爷爷,门口的桃树苍老了不少。
我一进门,便看见轮椅上的王爷爷,阳光微凉,他的嘴角只轻轻轻轻上扬。
我放下两瓶黄酒,这是滚烫的岁月,为王爷爷温下的一口美好。
临走时,我看见桃子树下的王爷爷,他们一个在等春天,一个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