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老爷子自仙逝后从来未来过我梦里,哪怕是酱油也未曾来打过一回。
日子久了,样子便日渐斑驳,如今便只记得他把花白的山羊胡,油光的秃头,很是道骨仙风,他时常穿一件白汗衫,尤其一双老式布鞋,还不是那种军用布鞋,再从后我便未再见任何旁的人穿过,那双鞋看起来是挺厚实的,他夏日里也穿着,这点我是从照片里考证的。
他去世的早,我才六七岁。爷孙缘分浅薄,再加上老爷子孙辈人丁兴旺,也是无暇顾上,就算雨露均沾,也是可怜….
老爷子轮番地从四个儿子家住,下一家去上一家接,不好去送,怕村里头的说闲话,一家约摸住多久我是忘了,一月?半月?十天?不太记得,只依稀记得我去接过他一回,俺爸在前头推着他的脚蹬三轮车,斗里装着他的行李,不过是几件衣裳打成包袱,旁的各家都置办下了,用不得他叮叮铛铛地搬。他拄着他的龙头拐杖,脚上踩着他的老布鞋,袜子也不穿的那种,跟在后头,冲着街坊打招呼:“是嘞!上老五家!儿媳妇做饭等着嘞!”我就蹦跳着跟在他屁股后头,时不时伸手扶他一下,不过大多路程,还是看着他的白汗衫颤颤抖抖,这样的,隆重的游行,这一个月最少来这么一次,老爷子就踩着他的老布鞋,拄着他的龙头拐十分荣光地巡游一次,毕竟,儿子孙儿来接着,儿媳妇做饭等着嘞!
是嘞!俺妈在屋里头做好饭等着,他到了门口叫一声:“梅!”有时候也是我爸叫,说不定也指使我叫,反正,我妈就出来了。
老爷子的巡游才算圆满结束了!
他从我二大娘或者我四大娘家出来的时候难免会引起一些波动…
“东头的都是干净人,怕大(就是爹的意思)喝糊豆扫衣服上,胡子都剃了!我就觉得大留着好看嘞!剃了多显吓人嘞!”俺妈说。
是嘞!俺爷剃了胡子可是凶呢。俺爸这点上可仿俺爷,要是俺爸老了,俺一定给他留爷这样的胡子,长了就编上就不怕脏衣裳嘞!五六岁的苏莹莹这样想…
就着胡子的缘故, 我怕他,可等他胡子蓄出来了,我也不亲近他,可怪不得我哦!
那时我爸妈农忙,我尚小无人看管,家里不需下地的只有他和我太姥(我妈的祖母)。起初只是他看管我,他带着我在一群老头儿堆里坐半天。再半天带我坐石滚上看鸭子,他没有我太姥那一箩筐的俏皮话也不会‘泼闷’(猜谜语) 更不会讲嫦娥,他啥也不会……
就会在我哭闹的时候颠两下,再指着远处:“妮!你看!那是啥?”
我太姥就不一样了,她会从她的帕子里拿出一毛钱给我买两块糖塞到我嘴里,甜丝儿地…
所以,老爷子觉得小妮子难带,小妮子觉得老爷子古板, 不合适 ,于是这个组合没两天就解散了..
我小侄儿,不对,大侄儿培冉出生的时候,俺爷还硬朗。那时候,侄儿会叫太爷爷了.可是把老爷子乐得不行.一口一个“俺培冉” 我什么时候笃定老爷子重男轻女的嘞?那时候,他住在我屋里,桌子洞里放了一叠山楂片,他最是爱吃这个,那天我引着小侄儿去看他太爷,俺爷见了他重孙忙从袋子里会出一叠山楂片,见了我,又摸出一叠,我打眼比对了一下,啊!三倍之多!从那之后,我便更不愿意亲近他了。也自那以后,再也不吃什么山楂片了。
老爷子对我造成的影响,单不止这一件。
他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坐在左手边对面坐我爸,我挨着他,我妈挨着我爸。他总是把碗举得高高的,留给我看一个白碗底。我总好奇他不碗里有啥山珍海味,转圈吸溜得出响。
末了,碗往桌上一放,还剩了一碗底的玉米糁子。再一看俺爸也是……
后来,俺姥儿说过一句话:”你们爷仨这碗底才像嘞!”这个毛病自他去世后,十年,我才最终在我姥的勤俭里喝斥掉…
我不懂,我爷也是经历过饥荒的人呀..
我爷的事,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我记得的他,不是完整的他,他有80多年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跟在他屁股后头蹦蹦跳跳的丫头…
高二那年我写《高堂之上》,说起苏家的家训,我二哥和我说:“我就记得那年我出去打工,咱爷和咱奶给我说,干啥都不能赌!穷不怕,就怕志短!”
所以,后来就有了《高堂之上》这篇文章!是聊城市那年的二等奖…是我爷我奶留给我最贵的财富了…
我爷…我爷..我爷很好,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和老爷子生命重合的这七年里,没有一张合照..哪怕现在抖音出了一款自定义背景,我也没办法去卧在他膝盖上,他的那张照片啊…早就看不清了…
如果可以,我多想去我七岁前看看你呀!我现在有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山楂片给你……
我爷,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爷说:“妮儿,爷爷知道你怕鬼,爷爷死了以后,不会到了你梦里去,一次也不会的,放心吧…”
所以,爷……
后来,我读到一首诗,一下子眼泪就流下来了…
你不知道,我想起你,甚至是在我姐姐的文章里读到你,我的泪啊…
爷爷是个老头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完了。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声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