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在哄闹的鞭炮声中,四个黝黑结实的男人抬着鲜红的大花轿,喘着粗气一步两步地走着,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这是万家庄今年来第四次红喜事,都是孙婆子说成的。
孙婆子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大家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万家庄,更不清楚她一个外来人怎么就做上了说媒的活。只是她能说会道,说媒说得好,人也不麻烦,就没人追究她的来历。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往孙婆子手中塞了个红包,堆笑道:“孙婆子,这是谢媒礼,你可收好!”
孙婆子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也笑道:“您好生客气,那我就祝新人早生贵子!”
这孙婆子虽被叫孙婆子,然而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多岁,大家佩服她的说媒本事,才这么叫她。
这一笑,可谓媚态丛生,让麻子脸男人不由呆愣了一会,直到老婆轻咳提醒才回了神。眼看妻子就要发怒,男人只得向孙婆子道了声谢就拉着她走了。
孙婆子对此见怪不怪,拆开红包数了数,这才满意地笑了。这户人家底殷实,也不枉她费力许久。
“孙婆子,看样子是发财了啊!”
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正是村里的铁匠刘二,近四十岁还是个单身汉,一直对她有意思。
“大媒婆,怎么不给自己也说个媒?”刘二问道,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多少回暗示孙婆子了,可对方却迟迟没个亮堂反应,让他苦恼得很。
孙婆子如往常一样打着哈哈:“月老爷青睐,可不敢怠慢!还要去吃喜酒,先不同你说了。”说完转身离去,只留刘二一人在原地。
就这么过去了几个月,期间孙婆子除了给人说媒,还自己种地织布卖钱,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
一日,她正在家绣百合,凡是她说成的亲事,都会送新娘子一个百合花手帕,凡是接了手帕的,没过多久都怀上了,生下来无不白白胖胖。这时却见一个矮胖男人找上门来,她认得这是村里大地主家的管家。
孙婆子连忙迎上去:“管家爷,您有何贵干啊?”
管家眯起眼,肥肉一横:“找你除了做媒还能有什么事?”
孙婆子马上赔笑称是,地主家就算是条狗她也是惹不起的,可她记得这位老爷的儿子们都结了亲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给哪位说媒?”
管家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自是我家老爷!”
孙婆子闻言一惊,这地主爷虽是前些年丧了妻,但如今已年过花甲,万家庄并无与他适龄的未婚妇人。
她咬咬牙道:“这,怕是有点难做。”
管家嗤笑一声,凑近了说:“这不用你操心,婚事已经私下商量好了,你只管去说媒就成。”
孙婆子闻言惊诧,还有这种好事?
“不知是哪家?”
“村尾许家未出嫁的小女儿。”管家脸上得意之色尽显。
“什么?!”孙婆子大惊,那个闺女可只有十六岁,她不敢置信道:“您没与我开玩笑?”她爹娘怎么愿意?!
“谁与你开玩笑!”管家毫不掩饰鄙夷之色,“实话告诉你吧!那许家欠了我家老爷一大笔租钱,所以拿他女儿抵了债!”
孙婆子听了心下一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时神游天外。
“告诉你,”管家怒道,“这媒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老爷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三日之内上许家说媒,否则万家庄少了你一个外来人也没人知道!”撂下这句话后,管家便离开了。
孙婆子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手中刚绣好的百合花出神,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流下。
第三日,她终于还是去了许家,见到了家中长辈,却不见小女儿。
“姑娘哪去了?”她问。
许母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想通……不打紧,随她去吧。”
孙婆子思考半晌,手里紧紧攥着红手帕,突然说道:“这样吧,我去劝劝,不想嫁的新娘子我见多了。”
许母闻言连连道谢。
孙婆子绕到后屋寻到了姑娘的屋子,敲了几声无人应答,附耳听屋内声响,只听得满屋静悄悄,心下暗道不好,冲进门去,一眼看见悬在屋中间的人。
她连忙跑上去抱下女人,却见对方满脸紫红,测了鼻息,好在还有些气在。
半晌,女人悠悠转醒,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孙婆子见状,立刻倒了杯水递过去,边喂边帮对方顺气。
女孩终于不咳了,眼也不迷糊了,这才看清眼前是孙婆子。一时间满眼含泪,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只要钱没良心的妖婆子,心肺都被狗吃了去!这种钱你也挣!我不要你救!”一把拍开孙婆子的手,随手拿起木枕头砸过去,直把她砸倒在地。
孙婆子重重摔在地上,感觉脊梁骨都快摔断了,一时间呻吟不断。女孩见状不骂了,也不来扶,只是默默地哭。
好半天孙婆子才自己爬了起来,手上的红手帕沾满了泥土。她步履蹒跚地朝女孩走去,问道:“姑娘,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吗?”
女孩头也不抬道:“当然,当然!”
“即使离家,从此孤身一人也不愿意?”孙婆子又问。
女孩这才抬眼看她,坚定道:“是,这家不要也罢。”
“既然如此,”孙婆子说,“姑娘,你收下这手帕,假装答应这亲事。婚事前天晚上跟爹娘说来寻我问些私房话,记住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我会帮你准备好。”
女孩还带着哭腔,软声道:“……然后呢?”
“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了。”孙婆子郑重道。
女孩听了一呆,她从来没想过离家出走,就算打算吊死,她也没想过。
“……这,能行吗?”女孩犹豫道。
“选择在你,机会只有那晚。”孙婆子说,“我等你一夜,若你没来,我照常送你出嫁。”她说完,把手帕放在桌上离去,留女孩独自思索。
喜事前夜,孙婆子早早准备好了行囊,是为那姑娘准备的。她知道,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会怕孤独,所以那姑娘肯定会来找她。
“扣扣。”
终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孙婆子心下激动,但还是问道:“是谁?”
“是我。”
正是那姑娘的声音。
孙婆子这才开了门,没等对方说话,就把准备好的行囊塞到她怀中:“里面有几套衣服,还有钱,你离开后随便找个活,肯定能养活自己。”
女孩心下感动,哽咽道:“好。”
孙婆子点点头,说:“快走吧,天亮了他们就发现了,你得走远点,被追上就完了!”
女孩瞪大眼:“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得与他们周旋,否则那么多人,如何跑得掉?”孙婆子说,“别担心,我咬死不认,他们还能杀了我不成?”边说边把女孩推出门外后,又说:“你往山上跑,我画了张图在包里,照着上面的路翻过山去,那边有个村子,以后就在那里生活!”
女孩还没来得及问孙婆子如何知道这些,对方就关上了门,而此刻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被人发现,只能站在门外不停掉眼泪。
几分钟后,女孩擦掉眼泪,露出坚毅的神色,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她不知道孙婆子为什么帮自己,但她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对方。
第二日清晨,熟悉的锣鼓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又是那四个黝黑结实的轿夫。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没接到新娘。
地主老爷大怒,整个万家庄都颤了颤。因为许母说最后一次见到小女儿时,她说要去找媒婆,于是孙婆子被叫去问话。
地主老爷家,孙婆子站在大堂中间,四周围满了人。她感觉所有人都目光不善,全是豺狼虎豹般的眼神。
“许乐儿呢?!”许母尖叫着质问她,面上全然没了前几日的喜悦。
“什么?”孙婆子佯装诧异,“新娘子不见了吗?我方才知道!”
“你别装了!”管家的手指都快指到她的鼻子上,“夫人昨日就是去找了你!”
地主听到“夫人”二字,想到马上就娶到手的新娘没了,怒上眉梢,一拍桌子怒吼道:“给我实话实说!”
“地主老爷,我真不知道!”孙婆子连忙跪下,“昨日新娘子就来找我问了几句话,随后就走了,我只以为她回去了,谁知她会不见?”
“许是迷了路,或是被山贼劫了去?”孙婆子试探道。
“胡说!乐儿从小住在万家庄,怎会迷路,村里又怎会有山贼?!”许母厉声道,“分明就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许夫人,冤枉啊!”孙婆子道,“我只是个外来人,怎会知道这些?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往日话都没说过,做媒也是地主老爷找的我,我怎会这样做?”
全万家庄的人都在这,本来是前来观礼的,如今却都撞见了这等事,地主老爷顿感面上无光,只想把气都撒出去。
“你这个混入我万家庄的妖婆,不知你昨晚施了什么妖法,毁了我大好的喜日……”地主老爷大嘴一张,露出满口黄牙,“理应沉井示众!”
满堂瞬间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
“好,就该沉井!”这时一个声音炸出来,把孙婆子的五脏六腑炸得粉碎,她循声看去,正是麻子脸的老婆。
女人此言一出,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声音,皆是女人的。一个是村里卖肉老胡的婆娘,孙婆子记得老胡上月给她送了块肉;一个是村口姓王的寡妇,她之前的相好来追求自己……在一众丑陋的面孔中,孙婆子看到了刘二。此时他躲在人群中,只是听着别人骂她,一言不发,眼中满是疏离,冰冷得刺骨。孙婆子苦笑,她低下头,脑中充斥肮脏的谩骂,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被五花大绑拖到村外的一口废井旁,她才猛然回魂:“我不是妖婆,你们不能这样杀人害命!还有没有王法?!”
管家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她脸上,道:“在万家庄,万老爷就是王法!”说完一甩手,两个奴仆就拽着她的领子往井里拖。
孙婆子拼命哭喊,用尽全力咬在那人的手臂上,却被对方反手甩了一巴掌。她被这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一时间忘记抵抗,就这么被扔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声息。临死前,她眼中最后浮现的是许乐儿的脸。
希望这姑娘比当年的她幸运些……
“晦气!”管家呸了一口,领着仆从就回去了。
另一边,许乐儿没了命似的赶路,终究是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幸运的是被山里的老猎户发现,带回了家去。老猎户的女儿幼时被狼叼走,若是还活着,年纪大约与许乐儿相仿,听了她的遭遇后,又怜又爱,从此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许乐儿从此过上了好日子,不愁吃穿,也有爹疼。平日她只要得闲,就会想起孙婆子,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道歉、没好好道谢,思考孙婆子为什么帮她。
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一个独自在外谋生的女人,先前自然是没有好遭遇的。
双甲村的村民只知道住在山里的老猎户收养了一个女儿,好像是从山的另一边跑来的,虽然整日拿着块百合花的红手帕,不过她也不惹麻烦,就没人追究她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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