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故人”箐红慵懒地靠在软塌上拨弄涂着赤色蔻丹指甲。
兮生细细打磨着即将竣工的珠钗,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道:“谁?”
见那人终于应了自己,箐红顿时‘噌’的一下从软榻上跳起来,几乎是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苏–方–淮!“
银针扎进肉里,血瞬间将珠钗染红,兮生皱了皱眉用手帕擦了擦手:“他居然还活着?”
箐红撇了撇嘴:“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脚边的圆凳被她踢得趔趄
”真是祸害遗千年“
兮生没有反驳,将做好的珠钗放进匣子里,半尺大的沉香匣子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珠钗,抛却刚刚瞬息的不快,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愉悦,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那我们怎么办?“箐红见他又盯着那只匣子出神,柳眉紧皱凑近问道
兮生将匣子锁好放进柜子里不紧不慢道:“苏方淮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如果我们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再次杀掉他,只能暂时躲先着”前日他已经打探到小姐的消息了,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那我们去哪?”
“荆州”箐红脸色一白,旋即又恢复道:“荆州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我们去江南吧,这个季节江南景色应当最好的“
“江南也可以”箐红还未来得及窃喜,就听到兮生继续说道:
“以免暴露形迹,我们分开走,你走水路去江南我在那里有一处宅子,你且先安顿在那里,我去荆州”
“先生……”箐红还想说什么却被兮生打断
“苏方淮的主要目标是我,此番不能再连累你了,今日好生歇,明天一早我们便收拾行囊上路吧“
箐红眼底泛红,委屈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涂着赤色蔻丹的指甲将手帕死死绞紧。
兮生是被一盆凉水浇醒的,他记得昨夜睡的很早很沉一夜无梦,一睁开眼就看到站在面前一身锦衣的苏方淮正对他笑意盈盈,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才发现手脚被人绑在行刑的十字木桩上。
“你!”
苏方淮轻笑:
“许久未见先生,甚是想念”他捻起兮生鬓边的一缕碎发放在鼻尖贪婪地嗅了嗅,兮生嫌恶地躲开。
“先生昨晚睡的还好吗?这可是你当初亲手教我调的安息香,我学得好不好?”他捏着兮生的下颚强迫他看他,兮生躲不开只能眼底沁血愤恨地盯着他似要将他拆骨入腹,苏方淮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感兴趣,凑近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兮生脸上在他耳边喃喃道:
“先生当真是绝情,不知道对小姐是否也如此?”
兮生瞳孔微缩,见他如此反应苏方淮更加得趣:
“你就这么在乎那个女人?”
”你不配提及小姐“
“呵,荆州勾栏里的娼妓给我提鞋都不配”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但是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兮生的胸口。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苏敛落到了他们手里还被送到了那种地方。
他死死咬住唇嘴角不让自己太过失态渗出鲜血也无知无觉,他还是没能保住她。
他是小姐的教书先生,虽平素不喜染世俗,但家父曾受苏大人恩惠,所以那日苏大人亲自登门请他做苏小姐的先生时他并没有推脱,当时他冠礼刚成,不过比苏家小姐大六岁,平日里都是小姐抱着书去找他请教。苏敛心思单纯待他如亲如友,他也对这个不拘于世的女学生也另眼相看。
当日苏大人遭奸佞构陷,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听信谗言要处置苏家,他本想带着小姐逃出去没成想自己却先被苏方淮半路截了,等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前几日才打探到小姐的讯息,他只知道苏敛在荆州,没想到竟然被这个畜生给……
他气极,胸口一阵绞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嬉笑之人抽筋拆骨:
“畜生!你,这个畜生”
“对,我就是畜生,苏家小姐当真是活色生香,“苏方淮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继续说道:
”尤其是在床上”
“苏方淮!”兮生怒火中烧咳出一口鲜血,眼底泛红声音嘶哑:
”若不是苏家你当初早就死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苏方淮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如果不是苏家我又怎会家破人亡?又怎会沦为奴隶让人差点打死?“
他用力扼住他白皙的脖颈仿佛要将他掐死一般。兮生被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逼的耳鸣目眩双眼发黑,但是他仍然用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她不知晓……当年之事”
苏方淮冷笑
“孩子?我当年也才只有六岁,有谁放过我了?”
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兮生被迫仰着脖颈面色紫红,在他以为就会被这样掐死时,苏方淮突然放开了手,看着他被绑着低头剧烈咳嗽,苏方淮又温柔地为他理了理耳边凌乱的青丝,而后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眸中的狠戾渐渐被温柔的笑意代替
“先生想不想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兮生还来不及反应嘴里就被他塞了一颗药,他挣扎着想要把药吐出来,苏方淮却先一步覆上他的唇将药强行送了下去
“你……“
苏方淮没有多余的解释,解开他手脚的束缚将他揽进怀里,兮生的手脚逐渐没了知觉只能无力的靠在他怀里,苏方淮身上是他最喜欢的檀香,清冷而又蕴热。
他记得苏方淮以前从来不喜欢用熏香,苏府出事的那天他要去找小姐的时候在她的房间也闻到了檀香,所以他才没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身上,从那个时候小姐就已经被他们带走了。
苏方淮将他带到了一处别院,这个地方有些熟悉,直到瞥见墙上的字画才反应过来,这处别院和他之前在府中所住的阁院一模一样,屋子里的摆设连同墙上的字画都临摹的一般无二。
兮生并非榆木,他很清楚他对苏敛和苏方淮对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不然当初苏方淮不会掉以轻心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伤到。他心思缜密但苏方淮不是,他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当初他才放心选他为苏敛的护卫。他们两个一个心思单纯一个不会隐藏心思,这样才易于掌控,只是他没有想到陛下对苏家早就起了杀心,只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
当年的林家和如今的苏家都不过是陛下巩固政局的棋子。
在苏方淮将他放下准备抽身离去的时候兮生突然扯住了他衣袖,因为药物的缘故他声音少了些许戾气显得有些轻柔:“别走”
棋子又如何?只要能救她,他不在乎成为棋子还是……其他的。
苏方淮愣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俯耳在他唇边缓声道:“再说一遍?”
“别走,阿淮”苏方淮瞳孔微缩,盯着眼前眉眼迷离的人,兮生本就生的俊俏但是喜不言于色,平日有种难以靠近的清冷。如今他双眼迷离扯着自己的袖子还如此唤他……
心头一颤,便情难自禁的吻了上去。即使这个人留给自己的伤还没愈合,即使知道这可能还是他的阴谋,他还是愿意陪他去演戏因为这场戏一旦落幕这个人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自己。
兮生没有反抗,因着药物的缘故身体也不自主的迎合,只是意乱情迷的眼眸里却渗着杀意,这一次一定要杀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
“以后这位小姐就是你的主人了,便随她姓苏吧!方知进退可若淮榆,名字就叫方淮吧“
被链子拴住手脚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瞧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穿着粉色锦衣的小姑娘又盯着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顾兮生”
执兰棹兮,桂以为芳,草木生之。
认定了一个人便是死也不悔改。他知道为了苏敛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但他还是要回来找他那个人身上淡淡的檀香,举止神态,都成了他濒死之际的求生欲望。
那是他的兮生,即使他心中没有自己,只要他说他就会相信,正如此刻他从身后环抱着那人,轻轻吻着他泛红的眼角问:“你爱我吗?”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爱”这就足够了。
已是深秋,这棵树的叶子差不多快落尽了。又一片落在兮生手边的时候他抬起带着镣铐的手轻轻捻起,忽然有人从身后为他裹上厚重的披风顺势将他环抱在他耳边呢喃道:“两日为见,可有想我?”
温热的湿气掠过他的耳垂,瞬间泛起红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嗯”
苏方淮收紧环抱他的手臂,恨不能把他揉进骨血里,他想他,这两日他去了一趟荆州即使兮生一个字也未提及苏家但是他知道,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交易。
他的身份已死大仇已报他不想再和那些人有什么瓜葛,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还活着,所以他亲自去了荆州将苏敛赎了出来。在荆州还遇到了故友,箐红。
这个女人是苏敛奶娘的女儿,当年苏府出事后她为了活命将苏敛出卖给了自己,后来她又从他这里劫走了兮生并设计让兮生亲手杀了他,那天晚上也是她来告诉自己兮生去往荆州的消息。这个女人摆明就是墙头草而且对他的先生另有所图,他索性将他的舌头拔了扔进军营当军妓,离他的先生远一点,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和先生了。
“我将苏敛已经安置好了”
“嗯”他不说兮生也不主动问,两个人对彼此都颇为了解,苏方淮嗤笑一声
“先生,我们是不是很有默契?”
兮生沉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苏方淮解释道:“先生放心,我将她安置在苏州的一处庄子里,有专人照料,过些年等风声淡了再给她寻处好人家,先生可安心了?”
苏敛现在是朝廷要犯,如今只能隐姓埋名的过活,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怀中的人握住了他的手,声音轻柔波澜不惊:“好”
只这一字便在苏方淮心里撩起惊涛骇浪,这是他几经生死蓄谋已久的结局,再好不过。
他抱着兮生贪婪地吸嗜他身上馥郁的檀香,看不到他幽暗的眸子中泛起的杀意。
埏香的最后一味香料是人的骨灰,相传有一位女子与夫君相爱甚笃,奈何情这一字实在难料他的夫君对一位歌姬动了情,甚至还要为了那歌姬休了她。女子悲痛万分多次祈求都无法挽留,任凭多年情分付之一炬。
夜里趁着丈夫熟睡她用那支他们用来定情的发簪结束了丈夫的性命。年少不知情何解,半世贪欢半世哀。经年后那女子还是忘不了他,最后竟将他的尸骨挖出来做成了香料,醉生梦死了却残生,待埏香燃尽人也就深陷梦境再也不可转醒。
兮生死死地咬住巾帕颤抖着将血流如注的半截小指缠紧,案前被切断的小指上尚有余温,他不做停留一鼓作气将小指上的血肉剔了个干净,将小半截指骨磨成粉放入提前准备好的香炉里。
入夜,兮生倚在窗前月色入户轻柔地洒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照的几乎透明,神情淡然容貌绝尘恍若天上的谪仙一般,苏方淮刚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愣了住了,如同那年第一眼见他那般他温声笑语猝不及防的就闯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就再也逃不掉了。
他从身后轻轻揽住他轻声问:
“阿生,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
太迟了,如果你没有勾结朝中佞臣陷害苏家,又那样对待苏敛我们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双手紧攥指尖几乎陷进血肉里,眼底却笑意弥漫
“好啊”
“香炉灭了,我去点上“兮生轻轻挣开他,左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眼笑意不减。
苏方淮怔了一下旋即又恢复神情问:“还是檀香吗?“
“不,这几日见你气色不好闲来无事调了些安神香”
兮生将盛香的小盒子凑到他面前
“不讨厌这味儿吧“
苏方淮笑了笑将他拉进怀里用力吸了吸鼻子。
“不讨厌,但我还是喜欢你身上的檀香”
“今日没有檀香了”
“明天呢?”他紧紧抱着兮生,声音有些颤抖
“明天还有檀香吗?”
明天也没有了,兮生紧紧攥着滴血的手指没有回答他。
夜里,苏方淮侧躺在床上,室内柔香萦绕,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静静地盯着身旁熟睡的兮生。
今日原本处理完事很早就回来了,下人告诉他先生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天了连茶水都不让换。他隐隐感觉有不对,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怪异的声响。
透过窗台的缝隙他看到他的先生竟然生生切下了自己的手指,而后又将断指上的血肉刮剔干净把骨头放进研香用的石槽里。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决绝的模样,自欺欺人也该清醒了。他的先生从来都是爱恨分明。他为了报仇甘心做那些佞臣的走狗,将苏家灭门后又把苏敛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他心爱的人卖到青楼,他怎会就这么轻易从了他。
这十几年他一直活在仇恨里,唯有这个人总能让他暂忘过去,他也想过重新开始,可是那些人找到了他,他们自称是父母生前的挚友,他们告诉他如果不除掉苏家万一身份被人知晓他的先生也会被牵连,原本他不想对苏敛怎么样,但她告诉他,苏家和顾家已经定下了亲事,先生竟然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他不允许顾兮生娶别人,即使他爱的不是自己,他也不允许他娶别的女人。
“先生,答应我不要娶别人好不好?”他在他耳边呢喃,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在那个人的脸上。兮生轻轻抖了抖睫毛,他是醒着的但是他没有睁开眼睛。他害怕一睁开眼睛看到他就会下不了手,怕自己狠不下心。
那年苏老爷告诉他,林侍郎触了盛怒被皇帝当场仗杀,家眷都被削为奴籍,林侍郎妻子早逝膝下唯有一子,他身为朝臣身边有众多皇帝耳目不便出手相助,所以他想让兮生出面将他的独子买下来,顾家是书香世家远离朝堂权势,皇帝的鹰犬不容易察觉,所以他才特意去奴隶市场将他买了回来,方淮也是苏老爷亲自给他提的名字。
他没有告诉他,事到如今这件事说与不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月落曦出,室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埏香。
兮生缓缓睁开眼睛身旁的人已经没了呼吸,可紧握着他的手尚有温度,而他提前吃了解药一夜清醒。
兮生用力掰开苏方淮的手,起身后才察觉枕边已经湿了大半,鬓边还残留着水渍。他有些颤抖的探了探苏方淮的呼吸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是抱有侥幸。但是眼前之人确确实实已经气绝了,他踉跄的走到香炉旁,里面只剩些烧剩的香灰心口隐隐作痛,大仇得报他本该释然,但是为什么心脏反而压抑地更沉重了?
香炉里噼啪作响,他恍然回神将香炉打开,里面只剩燃尽的香灰,但是香灰之下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他不顾仍有余温的香灰徒手扒开藏在下面的东西,一支白玉簪被灼裂在燃尽的香灰里,上面还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兮’字。而且香炉里还不止一支,他有些迟疑,挥手将半人高的香炉打翻,里面的玉簪夹杂着香灰碎了满地,他一个一个扒开来看每一只断裂的发簪上都有一个‘兮’字。
“哈哈哈哈……”顾兮生第一次这么笑,笑得失态,笑得狼狈。香灰迷了眼,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他像疯了一样企图在凌乱的香灰里寻找一支完整的簪子,可是每一支都是断的,每一支都是残缺的。
他亲手做了一匣子的发簪准备送给他的心上人,殊不知他也是……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那么极力配合他。被火灼烧过的发簪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被仇恨蒙蔽的心谁还能认得清?
他在荆州找到了苏敛从她那里得知苏府出事后她就一直被人关在这处宅子里,苏方淮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她也将她照顾的很好。
四季更迭,顾兮生守着苏方淮的骨灰已经三载了,从烟柳画桥的江南到雨雪霏霏的大漠他曾答应过他要陪着他,陪他去看万里山河,陪他走过余生未能见过的风景。